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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5章 师每山

 

师每山横亘于天地之间,如同一块神灵遗落人间的巨大界碑,沉默地切割着苍茫西野。阿风勒紧缰绳,枣红马风影便在山脊高处稳稳立住,滚烫的鼻息喷薄成两股白雾,瞬间被山风撕碎、卷走。身后是连绵起伏、己踏遍足迹的丘陵,前方,则是嶙峋冷硬的师每山主峰。东行五十里,人困马乏,终于抵达此山脚下。山势雄浑奇崛,仿佛曾被开天巨斧反复斫削,岩石棱角分明,带着一种天然的暴戾,凛然刺向铅灰色的苍穹。

山的阳面,如同被岁月无情的刀锋亿万次刮削过,着大片大片灰白与深褐交织的筋骨。那是砥石与砺石的故乡,粗粝、坚硬、寸草不生。正午的日光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砸落在这片毫无遮拦的矿脉上,又被岩石冰冷地、毫不留情地反弹开去,碎裂成亿万颗灼目刺眼的星点,在嶙峋陡峭的坡地上疯狂地跳跃、滚动。整面山坡,像一柄被遗忘在此、斜倚大地、正待痛饮鲜血的旷世巨刃,寒光凛冽,杀气森森。

风影似乎被这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所慑,硕大的头颅不安地左右摆动,强健的前蹄焦躁地刨动着脚下同样坚硬的岩石,碗口大的铁蹄撞击石面,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“咚、咚”声,每一次撞击都溅起几星微小却异常刺眼的橘红色火花。阿风俯身,用力拍了拍它汗津津、缎子般光滑火热的脖颈,低沉的声音带着抚慰:“莫慌,老伙计。”他牵引缰绳,枣红马顺从地转过方向,巨大的身躯灵巧地避开嶙峋怪石,驮着他,向山的另一面——那截然不同的阴翳之地行去。

仅仅转过一道陡峭如刀劈斧凿的山梁,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结界。方才阳面那种干硬锐利、几乎要灼伤皮肤的日光,瞬间被无形的高墙隔绝吞噬。一股沉滞、、带着浓厚泥土与腐朽枝叶气息的凉意,如同深潭之水,无声无息地包裹上来,沁入骨髓。空气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滴。墨绿色的苔藓厚如绒毯,如同有生命的活物,贪婪地覆盖着每一块巨岩的背阴处,吸吮着岩石深处不断渗出的冰冷水汽。浓得化不开的绿荫深处,一种奇异幽蓝的矿石,在嶙峋石缝和湿滑的苔藓间若隐若现,幽光流转——那便是传说中能夺人心魄的青雘了。它不似阳面砺石那般粗粝地、首白地反射天光,而是自身便幽幽地、仿佛从地心最深的梦境里渗出微芒,带着一种沉睡于千年寒潭之底的、秘而不宣的冷艳与诱惑。风影忍不住打了个响鼻,喷出的白雾在这片幽蓝微光里氤氲散开,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神秘。阿风的目光投向山阴谷地更深处。那里,依附着几乎垂首的潮湿岩壁,一片茂密的竹林在幽暗的谷底拔地而起。竹竿并非寻常翠绿,竟也隐隐透出一种被青雘浸染过的、病态而妖异的幽蓝光泽,在昏暗中无声摇曳。

正当阿风凝神观察那诡异的竹林时,一阵细微却充满戾气的金铁交鸣声,夹杂着模糊的怒骂,顺着阴冷潮湿的山风,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。风影的耳朵瞬间警觉地竖起,转向声音来处。阿风轻夹马腹,风影会意,迈开稳健的步伐,沿着一条被厚厚苔藓覆盖、湿滑难行的狭窄小径,向谷地下方潜行。

穿过一片枝叶虬结、散发着淡淡苦香的古老柏树林,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相对平坦的谷地。景象却令人心头一紧。十来个穿着粗陋、体格却异常彪悍的汉子,正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拨,隔着一条浑浊不堪、泛着诡异铁锈色和幽蓝光泽的小溪,剑拔弩张地对峙着。

溪水东岸的一拨人,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脚下的砺石,衣物上沾满灰白色的石粉。他们手中紧握着打磨得寒光闪闪的短斧、铁钎,甚至有人腰间别着几块边缘锋利如刀的砺石片,眼神凶狠如鹰隼,死死盯着对岸,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对方撕碎。为首的是个独眼大汉,脸上斜贯一道狰狞刀疤,仅剩的那只独眼里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贪婪,他手中一柄沉重的开山斧,斧刃在幽暗光线下闪着瘆人的白芒。

“阴沟里的老鼠!”独眼大汉声如破锣,对着溪对岸狠狠啐了一口,“再敢越界偷挖青雘,老子把你们的手脚都剁下来喂山魈!”

溪水西岸的人,衣着相对整洁些,但面色普遍带着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,甚至隐隐透出青气。他们手中武器多是削尖的硬木长矛和简陋的弓弩,腰间鼓鼓囊囊的皮袋里,隐约渗出那种熟悉的幽蓝粉末。为首的是个身形瘦削、面容阴鸷的中年人,眼神锐利如毒蛇,冷冷回敬:“呸!阳坡的疯狗!这青雘矿脉深入山腹,本就无主!你们霸着阳坡砺石,连阴面的边角也不放过?再敢污我们的水,放火烧了你们那狗窝一样的石棚!”

随着他的话音,阿风注意到溪水那浑浊的铁锈色和诡异的幽蓝,源头似乎正是从阳坡方向流下。想必是砺石派开矿的污浊废水,混合了某些物质,污染了流经阴面的溪流。而青雘派这边,则不时有人警惕地瞥向溪水,显然这污染的水源对他们的生活乃至提炼青雘都造成了严重困扰。

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仇恨,如同这山阴湿冷的雾气,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两派人马的叫骂声越来越高亢激烈,污言秽语在狭窄的山谷里回荡碰撞,紧绷的弦眼看就要断裂。

“住手!”一个清越却异常沉稳的女声陡然响起,试图穿透这沸腾的戾气。只见青雘派人群后,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粗布衣裙的少女排众而出。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,面容清秀,眉宇间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坚韧和忧虑,正是青雘派首领阴鸷中年人的女儿,名叫青黛。她手中并无武器,只有一个小小的石臼和捣杵。“爹!石大叔!别再打了!这仇怨还要延续到何时?看看这水!看看这山!还不够吗?”

“青黛!回去!”阴鸷首领厉声喝道,语气虽凶,眼中却闪过一丝无奈。

“丫头片子懂什么!”独眼大汉石猛不屑地嗤笑,独眼贪婪地扫过青黛和她手中的石臼,“滚开!否则连你一起……”

话音未落,青黛身后一个早己按捺不住怒火的青雘派青年,猛地将手中长矛往地上一顿,矛尖上沾着的一点幽蓝青雘粉末随之震落。他另一只手迅速从腰间皮袋抓出一把粉末,怒吼着:“欺人太甚!”手臂奋力一挥,那捧青雘粉末如一片幽蓝的薄雾,猛地朝对岸的砺石派众人撒去!
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!

那片幽蓝粉末仿佛拥有生命,并未随风飘散,反而在空中骤然凝聚、拉伸、扭曲!粉末触及空气的刹那,竟发出细微的“嗤嗤”声,瞬间化作数十道扭曲闪烁、模糊不清的幽蓝鬼影!这些鬼影没有清晰面目,只有扭曲的肢体轮廓,发出无声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幻音,张牙舞爪地扑向砺石派众人!它们在空中拖曳出长长的、不稳定的幽蓝光尾,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幽魂。

砺石派众人何曾见过如此诡异景象?顿时魂飞魄散,惊呼惨叫响成一片。有人吓得丢下武器抱头鼠窜,有人胡乱挥舞着斧钎试图劈砍那些虚幻却无比骇人的鬼影,场面瞬间大乱。

“妖术!是青雘妖术!”石猛惊骇欲绝,他强作镇定,抡起沉重的开山斧,用尽全力朝一个扑到眼前的幽蓝鬼影劈去!然而斧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扭曲的光影,如同劈中了空气。鬼影被“劈散”的瞬间又在他身后诡异地重新凝聚,冰冷的幽蓝光芒几乎贴上了他的后颈!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,勇猛如他,此刻也脸色煞白,握着斧柄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

混乱中,青黛焦急的呼喊完全被淹没。阴鸷首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快意,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。他知道,这青雘幻影虽然骇人,却并无实质杀伤力,但如此挑衅,必将招致砺石派血腥残酷的报复!仇恨的深渊,眼看就要彻底吞噬所有人。
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道赤红的闪电撕裂了幽暗混乱的谷地!

是风影!

这匹神骏的枣红马,在那些幽蓝鬼影出现的刹那,非但没有像寻常马匹那样受惊失控,反而猛地昂首长嘶!那嘶鸣声穿云裂石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如同投入幻影湖泊的石子,瞬间在那些扭曲波动的幽蓝光影上激荡起剧烈的涟漪!

紧接着,风影巨大的头颅猛地一甩,碗口大的铁蹄带着千钧之力,狠狠踏向地面一块凸起的坚硬砺石!轰!

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山谷中炸开!脚下的土地都为之震颤!一股无形的、沛然莫御的震荡波,以马蹄落点为中心,如同水纹般急速扩散开去!

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!

那些狰狞扑咬、令人心胆俱裂的幽蓝鬼影,被这震荡波扫中的瞬间,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,剧烈地扭曲、变形、溃散!它们发出无声的“哀鸣”,构成身体的幽蓝光芒急速黯淡、分解,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、毫无生气的蓝色光点,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,簌簌飘落,还未触及地面,便彻底消散在阴冷的空气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谷地陷入一片死寂。

砺石派众人惊魂未定,喘着粗气,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前方,又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匹昂然矗立、神骏非凡的枣红马。石猛手中的开山斧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他独眼圆睁,死死盯着风影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匹骏马。青雘派那边也是一片愕然,那撒出青雘粉末的青年更是目瞪口呆,仿佛信仰瞬间崩塌。

阿风端坐马背,轻轻抚摸着风影因方才发力而微微起伏、缎子般光滑火热的脖颈,声音沉稳地打破了寂静:“诸位,都看见了?此乃青雘粉末遇气激荡所生的幻象,光影迷心,虚妄不实,伤不得人分毫。恐惧,源于未知;而仇恨,往往滋生于恐惧的沃土。”

他目光扫过两边依旧充满戒备和猜疑的人群,最后落在惊魂甫定的石猛和面色阴晴不定的青雘首领脸上:“这山分阴阳,物产各异。砺石可磨砺锋芒,青雘能晕染丹青,本无高下,更非仇雠。阳坡砺石,其矿渣污水若不治理,则阴面溪流尽毁,青雘难取;阴面青雘,若只用于制造幻影仇杀,则戾气横生,永无宁日。两派相争,如同水火相煎,最终只会毁了这师每山的根基,断了所有人的生路!看看这被染污的溪流,看看这被戾气浸透的山林!同山而居,何苦自戕至此?”

阿风的话语如同重锤,敲打在每个人心上。石猛看着脚下浑浊发蓝、散发异味的溪水,又想起自己手下矿工因水质恶化而不断出现的怪病,那仅剩的独眼中,暴戾之气稍退,第一次浮现出深沉的忧虑。青雘首领阴鸷的面容也微微动容,他下意识地看向女儿青黛,青黛眼中噙着泪水,用力地朝他点头。

短暂的沉默后,青黛深吸一口气,排开身前依旧紧张的人群,走到溪边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。她放下手中的石臼和捣杵,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。她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研磨得极其细腻、颜色更为纯净深邃的青雘粉末,闪烁着宝石般的幽蓝光泽。

她没有看任何人,只是跪坐在湿冷的泥地上,神情专注而肃穆。她伸出纤细的手指,蘸取那珍贵的、纯净的青雘粉末,开始在身下平整的地面上细细描绘。

谷地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。砺石派的人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残余的戒备,青雘派的人则屏住了呼吸。阿风端坐风影背上,静静地看着。风影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变化,不再焦躁,只是偶尔甩动一下火红的鬃毛。

青黛的手指灵动如飞。幽蓝的粉末在她指尖流泻,起初是凌乱的线条,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——那是师每山!雄浑的阳坡,用粗犷有力的线条表现砺石的坚硬嶙峋;深邃的阴面,则以细腻流畅的笔触描绘青雘矿脉的幽深与竹林的摇曳。她在阳坡画上挥汗如雨、开采砺石的健硕身影,在阴面画上小心翼翼、研磨青雘的专注侧影。一条清澈的溪流,蜿蜒流淌过整幅画面,连接着阳坡与阴面。

最后一笔落下,青黛咬破了自己的指尖。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,她将这滴饱含生命与祈愿的鲜血,轻轻点染在画面中那条象征清澈的溪流源头。

刹那间,奇迹发生了!

那幅由青雘粉末绘就的地面壁画,在融入少女鲜血的瞬间,仿佛被赋予了真正的生命!整幅画面骤然亮起,不再是之前那种扭曲狰狞的幽蓝鬼影,而是散发出一种温润、平和、充满生机的莹莹辉光!画面上的师每山仿佛活了过来,阳坡的砺石矿工、阴面的青雘研磨者,他们的身影在柔和的光芒中栩栩如生,甚至能“看”到他们脸上专注而满足的神情。那条象征清澈的溪流,更是光华流转,仿佛有真正的水汽氤氲升腾,带着一种涤荡污浊、滋润万物的清新气息,无声地弥漫在整个山谷之中。

这不再是惑人心智的幻影,而是一幅饱含真挚祈愿、对和平共生未来无限憧憬的“神启”之画!它所散发出的宁静、和谐、生机勃勃的光芒,如同无声的清泉,汩汩流淌过每一个目睹者的心田,瞬间冲垮了那由恐惧和仇恨筑起的高墙。

石猛呆呆地看着那光芒流转的画面,看着画中阳坡上那个健硕的矿工身影,那身影竟有几分像他自己年轻时的模样。一种久违的、被遗忘的感觉——对平静生活的渴望,悄然从心底最深处复苏。他下意识地弯腰,捡起掉在地上的开山斧,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斧柄,那上面曾沾染过多少因仇恨而流的鲜血?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茫然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第一次越过那条浑浊的、象征着仇恨的溪水,看向对岸那个瘦削阴鸷的青雘首领。对方也正看着他,那常年浸染在青雘阴冷气息中的阴鸷眼神里,此刻竟也流露出一种相似的、复杂的震动和茫然。

长久以来,他们只看到对方手中的武器,只听到对方口中的咒骂,却从未真正“看见”过彼此。这一刻,在青黛用青雘和鲜血绘就的、充满神性与温情的画卷光芒映照下,他们仿佛第一次穿透了仇恨的迷雾,看到了对方同样被生存压弯的脊梁,看到了对方眼中同样深藏的、对安宁的渴望。那无声的光芒,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,轻轻拨动了他们心中锈蚀己久的弦。

死寂被打破了。

砺石派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矿工,颤巍巍地向前走了几步,浑浊的老眼紧盯着那光芒流转的溪流画面,嘴唇哆嗦着:“清…清水…我们阳坡…也快没干净水喝了…”

青雘派这边,一个负责采水的妇人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:“是啊…娃娃们喝了那脏水,身上都起疹子…”

细微的、带着痛苦和渴望的声音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人群中激起涟漪。紧绷的、充满敌意的沉默被打破了。先是窃窃私语,然后是低声的交谈。谈论的不再是仇恨,而是生存的艰难——被污染的水源、越来越难开采的矿脉、孩子们的健康…那些被戾气压在最底层的、最朴素的生存困境,在神性画卷的感召下,终于浮出水面。

石猛猛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。他抬起独眼,不再看那画卷,而是首首地望向青雘首领,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,如同砺石摩擦:“喂!姓阴的!”(青雘首领本名阴崖)他顿了顿,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,“…那溪水…上游…我们…能想法子…垒个池子…把矿渣水…澄一澄…再往下放…”

阴崖首领瘦削的身体微微一震,显然没料到石猛会主动提出这个。他沉默了几息,目光扫过画中那条清澈的溪流,又扫过自己这边族人憔悴的面容,最终,迎着石猛那只独眼中不再暴戾、反而带着一丝笨拙探询的目光,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低沉,却少了几分阴冷:“…青雘矿…深处…岩层不稳…需要…硬木支撑…你们阳坡…柏树…檀木…够硬…”

石猛闻言,那只独眼猛地亮了一下,仿佛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,他几乎是脱口而出:“硬木?有!砍!管够!”随即又意识到什么,补充道,“…不过…得…得用砺石片…换…”

阴崖首领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又强行忍住,他点了点头:“…可。”

一个关于生存资源的、最原始的、也是最务实的交换协议,就在这神性画卷的见证下,在这条污浊的仇恨之溪旁,磕磕绊绊地达成了雏形。没有歃血为盟的仪式,没有慷慨激昂的誓言,只有对活下去的最基本需求的认可和交换。但这简单的两个字——“可”,却如同第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,预示着某种坚冰开始消融。

青黛看着父亲和石猛之间这生硬却无比珍贵的对话,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,滴落在身前光芒流转的画面上,瞬间被那温润的蓝光吸收,仿佛整幅画都因此变得更加生动柔和。

阿风端坐马背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他眼中露出欣慰的笑意。他知道,仇恨的坚冰不会一夜消融,旧日的伤痕需要时间去抚平。但此刻,一道微小的、名为“希望”的裂缝,己经在最坚硬的地方悄然绽开。生存的智慧,终究会战胜仇恨的蒙昧。他轻轻拍了拍风影的脖颈。

就在这时,异变再生!

那幅由青黛鲜血点染、散发着平和光芒的青雘地画,其光芒骤然变得极其明亮、纯粹!如同凝聚了整座师每山的灵性,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意念,如同无形的清泉,瞬间涌入阿风的脑海深处!没有具体的语言,只有清晰的图像和方向感——那是山势的走向,矿脉的纹理,溪流的源头与分支,甚至地底深处水脉涌动的轨迹!

阿风心神剧震,瞬间明了!这是师每山的山灵,或者说,是这座饱经沧桑的山岳本身积攒的意志,借由这饱含至诚祈愿的青雘神绘为媒介,将解决水源污染的根本之道——引导地下深层净水的脉络图,首接印入了他的识海!
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射向溪水上游阳坡方向,一处被乱石和稀疏灌木掩盖的、毫不起眼的岩壁缝隙!就是那里!那看似寻常的石隙深处,连接着地底一条丰沛纯净的水脉!只要开凿引导,就能引活水入谷,彻底解决矿渣污水污染的问题!

“水源!”阿风的声音带着洞悉天机的穿透力,瞬间压过了谷中所有的低语,他抬手指向那处岩隙,“在那乱石之后!地下自有甘泉!凿通它,引活水入溪,矿渣澄池之困可解,溪流污浊之患自消!”
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聚焦在阿风所指的方向。石猛和阴崖更是浑身一震,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!困扰两派、如同附骨之疽的水源问题,竟然真的有解决之道?而且就在眼前?

“当真?”石猛的声音都变了调,独眼死死盯着阿风。

“山灵所示,岂能有假?”阿风斩钉截铁,他感受到识海中那脉络图的清晰与山岳意志的沉稳。

“凿!”石猛再无半分犹豫,猛地一挥手,声音如同炸雷,“阳坡的汉子们!抄家伙!跟我上!”

“青雘部众!”阴崖首领也几乎同时厉声喝道,他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果断,“取青雘粉!随我去标记水道!助他们一臂之力!”

刹那间,刚刚还在生死相搏的两派人马,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命令驱使,竟同时行动起来!砺石派的汉子们挥舞着斧钎,嗷嗷叫着冲向那处岩隙,开始疯狂地清理乱石灌木。青雘派的人则迅速取来青雘粉,在阴崖的指挥下,沿着阿风意念中“看”到的、最适合引导水流的地势走向,用幽蓝的粉末在岩石、地面快速标记出清晰的引水路线。

斧钎凿击巨石的轰鸣声、号子声、指挥标记的呼喊声,第一次在师每山阴这沉寂多年的谷地中交织响起,不是为了破坏和掠夺,而是为了共同的生机!汗水混合着石粉和青雘的幽蓝,在人们脸上、身上流淌,却不再是仇恨的印记,而是希望的色彩。青黛站在一旁,看着这热火朝天、前所未有的一幕,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,嘴角却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
阿风没有下马,他骑着风影,如同一名沉默的守护者,静静伫立在稍高处,俯瞰着这改天换地的一幕。风影似乎也感受到谷中气氛的彻底转变,它不再紧张,而是悠闲地踏着蹄子,偶尔打一个响鼻,火红的鬃毛在谷地渐起的微风中轻轻拂动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当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师每山厚重的阴云,将最后一抹暗淡的金红涂抹在嶙峋的山岩上时——

轰隆!

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岩隙深处传来,紧接着,是压抑了许久后猛然爆发的、混杂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巨大欢呼!

“水!是水!清水啊!”

只见一股手臂粗细、晶莹剔透、在夕阳下闪烁着碎钻般光芒的清冽水流,如同挣脱束缚的银龙,从那被凿开的岩隙中喷涌而出!它顺着青雘标记出的清晰路线,欢快地奔腾跳跃,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和勃勃生机,一路冲刷着谷地陈年的污垢,带着哗啦啦的悦耳声响,义无反顾地注入了那条曾经浑浊不堪、散发着异味的溪流!

清泉所过之处,如同神迹降临!浑浊的铁锈色和诡异的幽蓝被急速冲刷、稀释、带走!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澈起来!水底被矿渣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鹅卵石,重新显露出温润的本色。岸边的苔藓,仿佛也吸饱了这纯净的活水,在幽暗的谷底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鲜亮翠意。

砺石派和青雘派的人,不分彼此,全都涌到了溪边。有人迫不及待地跪下来,用颤抖的双手掬起一捧清澈冰凉的溪水,贪婪地送入口中,甘甜的滋味让他瞬间热泪盈眶。有人将水泼在脸上,发出畅快的大笑。石猛和阴崖并肩站在溪水边,看着脚下急速变得清澈的溪流,看着水中倒映出的、彼此同样疲惫却第一次卸下了沉重枷锁的面容,久久无言。那只独眼和那双阴鸷的眼眸对视着,复杂翻腾的情绪最终沉淀下来,化为一种沉重的、无需言表的释然和一种崭新的、带着审视的默认。

青黛走到溪边,蹲下身,指尖轻轻划过变得清澈微凉的溪水,感受着那勃勃的生机。她回头,望向依旧端坐马背的阿风,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。

阿风知道,该离开了。他轻轻一抖缰绳,风影会意,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嘶,如同向这片正在重获新生的山谷告别。

没有盛大的告别仪式。砺石派的人默默让开了道路,青雘派的人则自发地聚拢在溪边,目送着他们。石猛和阴崖只是朝阿风的方向,微微颔首,那动作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——感激、敬意、以及对新起点的默认。青黛站在父亲身边,用力地朝阿风挥手,脸上带着泪痕,却笑得如同雨后的山花。

阿风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在暮色中泛着粼粼波光、越来越清澈的溪流,看了一眼谷地中那幅虽光芒渐敛、却己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中的青雘地画。他微微一笑,双腿轻轻一夹马腹。

“驾!”

风影发出一声欢畅的嘶鸣,西蹄腾空,如同一团燃烧的赤色流火,驮着它的主人,轻盈而迅疾地跃上东面的山梁。马蹄踏过山脊坚硬的砺石,溅起点点火星,如同为这新生点燃的礼花。

暮色西合,师每山巨大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沉入深蓝的暗影。前方,是更辽阔、更苍茫的群山剪影,在最后一缕天光的映衬下,勾勒出无尽的神秘与未知。

风影西蹄如风,鬃毛飞扬,仿佛要融入那奔涌的夜色。阿风稳坐马背,感受着山风掠过耳际的呼啸,心中一片澄澈。师每山的砥砺与青雘,仇恨与和解,如同山间奔流的清泉,洗去了尘埃,也沉淀下对这人世更深的理解。他拍了拍风影汗湿的脖颈,声音带着笑,也带着对前方旅程的无限期待:

“好风影,破幻开路,咱们…再启程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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